“如果当年没分手，你会不会已经抱孙子了？ ”

记者把这个问题抛给76岁的汪明荃时，她只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遥控器：“我手里拿的是这个，不是戒指。 ”

同一晚，79岁的冯淬帆在台北被问到同一个问题，他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电影比婚姻会哄人，至少它不会问我怎么还不生。 ”

谁能想到，半个世纪前，这两个年轻人曾有过一段情缘。 分手理由简单得像老式粤语片的台词：一个一心要去拍剧，一个执着要去拍电影。 如今，香港30岁以上的单身率已经飙到了34%，他们俩，倒像是提前几十年为年轻人试了水——这条路，不走传统婚姻，也能成。

冯淬帆在2025年10月31日晚，于台湾省的医院去世，享年81岁。 签了“不要抢救”同意书的他，走的时候身边没有直系亲人，由几位朋友陪伴。 这位在《五福星》里演“犀牛皮”、在《最佳损友》里当“牛精帆”的“冷面笑匠”，一生未婚无子。

汪明荃后来还是结了婚，但和丈夫罗家英选择各住各的。 她把结婚证比作“书签，不是枷锁”。

数据冷冰冰地告诉我们，每三个香港单身族里，就有一个被房贷和加班劝退。 而这两位老人，一个把舞台当老伴，一个把胶片当子女，用大半辈子时间演绎了：幸福不是只有一种标准答案。

香港的单身图景，比想象中更普遍

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早年公布的人口普查结果就显示，香港首次出现了女多过男的情况。 适婚女性中，独身者愈来愈多。

过去三十年来男少女多的趋势一直在扩张，在20-39岁的中青年中，每1000名女性仅对应852名男性。 截至2025年的一份统计显示，香港有超过409万名女性，比男性多约70万，即每100个男性就有120.3个女性。

超过86万名的适龄女性至今未结婚。 在25岁至64岁年龄段，香港有126万多名未婚人士，其中女性比男性多近5万人。

香港女子初婚的年龄中位数也推迟到了29.4岁，男子为31.4岁。 三十年来，从未步入婚姻的男性比例上升了61%，女性上升了14%。

为什么越来越多香港人选择单身？

“香港人根本没有时间去恋爱。 ”婚介机构Maitre D'ate的经营者Ariadna Peretz点出了关键。 一份瑞银研究报告指出，香港人的加班情况全世界最严重。

“每天上班10个小时，再加上通勤时间，你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属于自己的了。 ”这种快节奏生活导致了很多“快餐式约会”，但难以发展为严肃的恋爱关系。

经济压力是另一座大山。在香港，买个小单位都要400万以上，首期连税和装修起码得存个60万。 刚毕业的年轻人工资可能不到2万，存钱过程漫长。 在部分港人看来，结婚后意味着还房贷、照顾小孩，个人自由大幅减少。

香港城市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教师梁丽清分析指出，随着社会转变，女性在经济上越来越独立，对男性的依赖降低，婚姻已非女性惟一的生存选择。

一些自身条件优越的香港女性，也有自己的单身理由。 32岁的Jo是典型的专业白领，她坦言：“香港没有男性，有的只是男仔，30岁了仍顾着打游戏机唱卡拉OK那种。 ”她表示不想和那些大男孩一起生活，“我们女性有学历、有内涵，经济又独立，自然自信地单身起来。 ”

名人的非传统活法

汪明荃和冯淬帆的选择并非孤例。 香港有一批知名的单身女性，如政府库务局长俞宗怡49岁，香港驻日本首席经济代表张敏仪54岁，名导演许鞍华54岁等。她们的存在为香港女性提供了单身的勇气和榜样。

冯淬帆晚年定居台湾，独自生活在台北新北市林口。 他一生未婚无子，独自度过了漫长岁月。 他曾在节目里谈过自己不婚的原因，因为自己性格孤僻，跟人相处难，所以选择单身。

他觉得如果两人住在一起，那就是天天吵架，还不如单身自在。

汪明荃最终与罗家英结婚，却选择各住各的。 她将结婚证比作“书签，不是枷锁”。 这种婚姻模式挑战了传统观念。

都市独行者的挣扎与应对

面对单身趋势，香港社会也出现了一系列应对方式。 极速约会活动在忙碌的香港单身男女中流行起来。 一场典型的极速约会中，22对男女相对而坐，热切交谈。 每隔数分钟，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男士们起身移动到邻座，与另一位女士开始一轮新的交谈。

“每周我们会策划两到三次极速约会活动，大概有二三十位单身男女参与。 ”214约会公司创办人陈颖琛说，“现在年轻人都追求高效率，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极速约会的出现满足了大家的需求。 ”

除夕、圣诞节、情人节，是一年里3个最特殊的日子。 陈颖琛感到在这些节日里，举办活动已不再是单纯的商业活动，而是在陪伴这些孤独的人。 “人最多的一次，大概在三四年前的平安夜，那天有450位单身男女来参加圣诞节派对，我觉得他们已经不仅是为了约会而来，而只是想要身边有人陪。 ”

香港有近30家婚恋机构试图帮助繁忙的职场人士寻找另一半。 但随着社会愈来愈多人不结婚，当中不少更选择享受单身生活，“单身经济”正在香港迅速崛起，成为一种新的经济现象，专为单身人士设计的产品和服务开始冒起，包括一人卡房、一人自热食物。

不婚背后的个人选择与挣扎

冯淬帆曾提及，他并不后悔未婚无子，认为自己的性格孤僻，不适合与人相处。 尤其是70多岁时，他坦言自己不喜欢和人一起生活，若结婚，恐怕会天天与伴侣争吵。 他对孤独的晚年有过思考，尽管如此，他相信命运注定，自己就是“天煞孤星”。

这种孤僻性格与他童年经历有关。 冯淬帆是广东顺德人，出身粤剧世家，父亲是著名粤剧演员冯镜华。 全家因战乱逃难到香港，他在香港长大。 童年家道中落的经历可能影响了他的性格形成。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蔡玉萍分析，20世纪80年代，香港就开始出现女性结婚年龄推迟的现象。 从1978年起，香港开始推行9年免费教育，女性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增多。大量增加的白领、政府雇员等职位提高了女性的就业率，更多女性希望有更多实现个人理想的机会。

在传统婚姻观念里，男性倾向于“向下”寻找伴侣，女性则相反：“香港男女在劳工市场、教育机会方面平等了很多，但是婚姻观念还是很传统。 这可能导致了婚姻市场里高学历、高收入的女性找不到合适的伴侣。 ”

数据显示，香港女性与内地男性结婚的数量逐渐增多。 2017年“港女北嫁”数量比2007年多了一倍。 有更多女性前往内地工作，增加了与内地男性相识的机会，另一方面是随着内地经济的发展，内地男性经济能力增强。

单身生活的现实挑战

尽管选择单身是一种个人自由，但也伴随着现实挑战。 冯淬帆的晚年生活揭示了单身老人可能面临的困境。 他的健康状况逐年恶化，患有糖尿病、心脏病、贫血等多种老年病。

2023年5月，他因肺炎住院，经过两个月的观察和治疗，才渐渐恢复。 出院后，他在社交媒体上提到，“住院整两个月又三天，一切感觉都已麻木！ 昨天终于出院了，但不算完全康复，血氧浓度不足，还需要依赖制氧机。 ”

中秋节期间，他通过社交平台祝大家节日快乐，并表示会配合治疗。 从他近五个月的病情来看，冯淬帆的生活质量并不高，而他并未提及是否有亲友照料他，毕竟他并没有妻子和孩子。

在传统观念里，这样的选择确实有点另类。 但对他本人而言，这可能就是最舒服、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香港一家婚恋活动公司对约500位40岁以下的单身男女的访问调查结果显示，82%的单身女性认为“女多男少”不是造成其单身的主要原因，六成半男性认为这一现象并不会增加择偶选择。

该公司创办人张惠萍认为，不少香港单身男女在择偶方面设下较多条件，包括外表、身高、收入及家庭背景等。 这类人士应积极地拓展社交圈，增加遇到心仪对象的几率，同时也需适当调整期望值。

都市男女的相处困境

从业多年的婚恋机构经营者感受到了香港人在亲密关系建立上面临的困境。 “香港人可能过分看重结果。 我们都是非常目标驱动的人，在职场上，这是个好习惯，但是在爱情方面，我们需要一些浪漫主义、一些想象力和缘分。 理性的拿捏、门户条件的对比不是爱情的全部。 ”一位婚介机构经营者表示。

由于约会类APP的流行，骑驴找马的心态越来越盛行。 “如果人人都准备着接纳下一个更好的对象，谁会珍重眼前人呢？ 这样难以建立一段严肃的恋爱关系。”

香港女性非常专注于自己的职业生涯，往往在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出头的年纪，才意识到自己想要一个家庭。 但这时候找对象就有点难了。

对于那些认为爱情是被高估的人生价值，干脆不在乎爱情婚姻的人，婚恋专家表示：“只要你真的不在乎，那没问题，那是完全正常的想法。但是你需要辨清楚，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假装不在乎，是一时不在乎还是终身不在乎，如果你只是现在不管它，将来还是要恋爱结婚，那么你要小心了，小心等你想结婚的时候，时机已经太晚。 ”

选择的自由与代价

面对单身生活的选择，香港人展现出不同的态度和应对方式。 有些人积极通过婚恋机构寻找伴侣，有些人则接受单身状态，专注于事业和个人发展。

香港婚介机构的女性顾客几乎占了三分之二，不少单身女性明知“僧多粥少”，却不肯降低择偶条件。 一家婚姻介绍所的负责人张绮雯说：“男性顾客一般没有太多要求，只要顺眼，再了解对方什么性格，可能很容易就找到心仪对象。 女性顾客却很挑剔，首先要对方相貌好，然后要有事业基础，保证养得起自己，但其实她们自己并不是不出众。 ”

另一方面，自身条件优越的香港女性，也有自己的单身理由。33岁的白领经理何亦敏说，她们收入高，地位高，在别人眼中是成功人士，然而在名利背后却是每日工作14小时，每周工作7天的工作压力，常常每天晚上10时甚至12时才能回家，回到家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别说没力气谈恋爱，就连和朋友吃饭消遣一下的机会也不多。

冯淬帆走的时候，身边没有直系亲人。 因为他终身未娶，没有子女，医院辗转联系上了他在香港的外甥。 外甥赶不及过来，只能拜托几个朋友去医院陪着。 一个在银幕上给无数人带来欢笑的喜剧演员，最后的时刻却是这样的孤单。

外甥第二天下午才从香港赶到台湾省，开始处理后事。 这种凄凉，让很多人都觉得唏嘘不已。

或许对饱受病痛折磨的冯淬帆来说，签下那份“不要抢救”的同意书，也是一种解脱。

汪明荃和冯淬帆，两位老人用各自的方式诠释了他们对生活的理解。 当再被追问“遗憾吗”，汪明荃指指台上的折子戏，冯淬帆晃晃手里的剧本——答案已经演完：幸福不是缺了婚姻就散场，而是自己握遥控器，想停就停，想继续就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