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三宝”—— 露营、骑行、滑雪,曾一度是中产精致生活的象征。前几年,朋友圈里要是没有一张在草地搭帐篷露营的照片、一辆碳纤维公路车的定妆照,或是一张滑雪场山顶的打卡照,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中产。
但到了今年,故事发生了变化。
如今再打开社交平台搜索关键词,跳出来的不是 “骑行小众路线推荐”,而是 “骑行退坑”;不是 “露营装备升级指南”,而是 “整套出清、低价转让”;不是 “滑雪穿搭”,而是 “滑雪太烧钱了,再见”。曾经无比热闹的场景,如今只剩一地鸡毛和甩不掉的库存。
中产的崛起,曾快速催熟了无数消费业态,但中产的喜好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些轮换着的 “中产三宝” 和追逐中产潮流涌入行业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中产抛弃,这一次轮到户外领域了。
善变的中产,轮换的 “三宝”
这年头的 “中产标配”,唯一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变化。
最传统的贵族运动是网球、骑马、高尔夫,后来流行起露营、飞盘、马拉松。五年前的疫情期间,露营成了中产寄托诗与远方的最佳平替,不提前两周以上根本订不到露营地。四年前,在《脱口秀大会》上,有演员调侃上海的年轻人人均玩飞盘;飞盘火出圈后,香奈儿还推出了一款售价 11000 美元的碳纤维飞盘。两年前,在马拉松赛事集中举办的十月,连续两周的每周末,全国各地都有近 20 场马拉松开跑,加起来有近 60 万人参与,连冲着奖金来参赛的非洲选手都快不够用了。
再到一年多前,曾经在朋友圈晒精致露营九宫格的人,开始改发骑行轨迹图;上个月还在飞盘俱乐部打比赛的人,下个月已经预订好了日本粉雪之旅。
据中国自行车协会数据,2023 年中国千元以上中高端自行车产量同比增长 15.1%。闪电、崔克等高端车型在每个城市只有少量配额,供不应求,得提前预订,购买难度堪比需要配货的奢侈品。一时间,长安街上夜骑的车队装备堪比环法自行车赛。辛苦订来的车不晒等于白骑,骑行跟拍业务也应运而生,收费在 199 元到 499 元之间,不仅有精修照片,还有剪辑好的短视频。
北京,傍晚日落时分,不少市民和游客骑着自行车沿长安街经过天安门广场。图源:视觉中国
受北京冬奥会的带动,滑雪运动也迎来了热潮。2023 年雪季,滑雪这项运动突然 “走进了普通大众的生活”。据美团数据显示,仅 2023 年 11 月 1 日至 9 日,滑雪门票的团购订单量就比 2019 年同期增长了 209%。同程旅行的数据也显示,2024 年元旦假期期间,国内冰雪旅游的热度环比上涨了 216%。
李里也曾有过一段对滑雪极度痴迷的时光。在她最投入的那段时间,正好赶上裸辞,而雪场在疫情期间为了增加收入,推出了 2888 元的工作日半年优惠雪票。于是她索性在滑雪场附近的公寓酒店住了下来,还花 3 万元请了一位圈内知名的教练,几乎像日常上班打卡一样去雪场滑雪,仅仅一个多月,累计滑雪时长就达到了 100 多小时。
去年年初,李里和一位因滑雪认识的朋友一起去了一家室内滑雪场,眼前的景象和前几年大不一样。她明显感觉到,雪场里多了很多滑雪新手。魔毯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初级雪道更是像 “下饺子” 一样拥挤,这成了李里和朋友最不愉快的一次滑雪经历。
在广州这座从不下雪的城市,李里常去的是融创于 2019 年新开的室内滑雪场 “热雪奇迹”。按照融创的规划,他们要在全国布局 21 个室内滑雪场。一座接一座室内滑雪场的建成,也是过去几年滑雪热潮的缩影之一。
广州,市民在热雪奇迹室内滑雪场练习滑雪。图源:视觉中国
只不过,当初和李里一起去滑雪的那位朋友早已转型成了 “冲浪浪人”,转而痴迷冲浪运动。曾经最受追捧的运动明星从谷爱凌变成了郑钦文,大数据给李里推送的短视频内容,也从各种酷炫的滑雪姿势换成了网球对拉场景。
与运动方式同步迭代的,还有那些象征中产身份的消费品。
最经典的 “中产三宝” 曾是 lululemon、拉夫劳伦、始祖鸟,但当这些品牌变得人尽皆知后,中产们又将目光投向了更小众、更新鲜的品牌。如今新晋的中产三件套已变成萨洛蒙、昂跑、Hoka,这与中产群体沉迷户外热潮的趋势密不可分。
但中产的消费偏好,变得比风车转动还快。或许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中产,不在于他穿什么品牌,而在于他更换品牌的速度够不够快。每当新潮流出现,被中产炒热的事物就或多或少会迎来崩盘,中产曾经爱过的东西,似乎命运都不太好。
最火爆的时候,就连始祖鸟的吊牌都能炒到 300 元。原价 8200 元的始祖鸟蛇年限定冲锋衣,年初发售时被炒到超过 2 万元,而如今价格已回落至 8500 元左右。曾经被誉为 “瑜伽裤中的爱马仕” 的 Lululemon,一条裤子售价近千元,近来也不得不入驻多地的奥特莱斯商城,打出 5 折、7 折的折扣。Lululemon 的业绩同样不容乐观,今年公布一季度财报后股价暴跌,创下近五年来的新低。
想赚中产的钱,却被卷到淘汰
追逐潮流的人,永远不知道下一阵风会吹向哪个方向。中产的热情说消退就消退,但商家为追逐这股热潮投入真金白银建起的仓库和门店,却不能说关就关。
据企查查 2024 年的数据显示,国内自行车相关企业已约有 348.2 万家。2023 年新增企业约 148 万家,同比增长 110.6%。门店越开越多停不下来,但自行车已经开始打折销售了。
过去厂商严格控价、需要加价排队才能买到的自行车,如今都推出了官方折扣,折扣力度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顶级奢侈品牌崔克的部分公路车,降幅甚至高达 50%。国际大牌 “含泪甩卖”,意味着库存积压严重,自行车确实卖不动了。二手市场的价格同样腰斩,有骑友在疫情期间买的车,闲置一年多后想转让,结果 “一看价格心都凉了,就算半价也没人要”。
张绍波从 2012 年开始接触滑雪,从滑雪摄影师逐渐转型为导演,拍摄过谷爱凌、苏翊鸣的成长纪录片,也参与过许多影视剧和广告中的滑雪镜头拍摄。从业十几年的他,对滑雪运动的走红有着切身的体会。
张绍波正在拍摄滑雪镜头。图源:受访者
十多年前他去崇礼滑雪时,可供选择的雪场只有四个,如今这里已建成八大滑雪场。雪具店也从当初仅有的几家发展到遍地开花。在产品领域,过去只有少数户外用品公司会顺带代理一些国外滑雪装备,后来逐渐出现了专门的代理公司,而在前几年,一大批国产滑雪品牌更是集中涌现。
行业降温的节点,或许要从疫情说起。疫情期间,各行各业都处境艰难,滑雪行业也不例外。当时业内普遍认为,虽然人们暂时无法去滑雪,但对滑雪的热情和讨论度依然很高,疫情一旦结束,行业必定会迎来反弹。然而,预期中的复苏并未如期而至。
为各大滑雪品牌拍摄广告宣传片是张绍波的主要业务之一。去年雪季,他服务的众多客户中,不少品牌销量陷入停滞,有的甚至比往年下滑了 30% - 50%。到了今年刚结束的这个雪季,一些品牌因库存压力过大,已经暂停正常业务,转而开始清仓处理。
作为近些年滑雪热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崇礼从一个贫困县摇身一变,成了挤满雪具店的网红城市。但随之而来的,是崇礼水涨船高的房价和租金,这也推高了商家的运营成本。张绍波有位朋友在崇礼县城开雪具店,过去平均每天营业额能有几千元,还能赚到钱;可到了 2023 - 2024 雪季,很多店铺甚至一天只卖出一双袜子,收入仅 60 元。
不久前,张绍波在新疆可可托海进行拍摄。据他观察,一个月里雪场上看起来人不少,但其中找活的滑雪教练、拍摄内容的网红博主和摄影师占了很大比例,从业者数量甚至超过了消费者。
他们过去确实赚到过钱。在滑雪运动高速发展的阶段,滑雪教练供不应求,一小部分人通过自媒体积累了人气,成为网红教练,有的每小时课程单价能达到一千元。张绍波身边有位朋友,精准锁定富豪客群,单日收入高达两三万元。那几年,滑雪行业的造富神话屡见不鲜,滑雪教练看似能一边享受运动一边赚钱,让许多人无比向往。
然而,需求端的变化传导到供给端存在滞后性。当大量想赚快钱的人涌入行业时,消费者早已转身离开。行业降温后,大家只能陷入低价内卷的恶性竞争中。
学员数量不足,而滑雪教练又没有太多固定标准,为了获取客源,滑雪教练的内卷甚至蔓延到了日本北海道。在张绍波的观察中,北海道一位讲中文的华人教练,过去正常报价稳定在每天 8 万日元(约合 4000 元人民币);但上一个雪季,他看到有些滑雪教练持旅游签证到北海道找工作,报价甚至低至每天 3 万日元(约合 1500 元人民币)。
这一年,由于国内行业的恶意低价内卷,见过太多不合理报价的张绍波申请了日本的艺术家签证,移居东京,承接一些海外市场的项目。在日本,他外出拍摄时总会遇到一些废弃的雪场,这些都是日本泡沫经济时期留下的遗物。泡沫经济破灭后,人们对滑雪的实际需求并没有那么大,雪场也就被废弃了。“滑雪是一个长线产业,过于冒进地投资,这样的繁荣会不会是虚假的?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滑雪场吗?”
2023 年 4 月 29 日,上海,露营装备。图源:视觉中国
供需失衡的情况同样出现在露营行业。中国旅游研究院 2023 年年底发布的《中国户外运动营地产业发展报告 2023》中预计,2025 年我国户外运动营地核心市场规模将突破 2900 亿元。而 2019 年时,国内露营市场的总体规模还不足 200 亿元。尽管热钱和淘金者仍在不断涌入,但露营行业已经很难赚到钱了。
露营行业内有一个共识:疫情是露营行业的最大红利期,而这波红利在疫情后的第一个春天就已终结。
司马早在 2015 年就进入了露营行业,那时露营在中国还很难称得上是一个产业。到了去年年底,他 “被迫转行”,不再从事露营相关生意。在他身边,露营品牌或项目倒闭、退出或转型的情况不在少数。
2023 年从上半年到下半年,司马和朋友合伙经营的营地已出现客流等数据下滑的情况。“那时候行业还没像现在这样卷得变本加厉,很多消费者因为之前被封控了一段时间,依然有外出露营、放空身心的需求,但整体趋势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到了去年和今年,情况变得更糟。司马注意到,每次有消费者咨询,开口第一句都是 “你们营地还在营业吗”,因为 “之前问过的营地都不营业了”,这说明不少营地没能挺过一波倒闭潮。
那些还在勉力支撑的营地,也陷入了流量焦虑。面对更少的消费者和更激烈的竞争,获客成本变得异常高昂。在司马看来,过去一场直播卖五六十万很正常,现在只能卖 5 千到 3 万元。最后只能在抖音、美团等平台上架低价套餐吸引客流,相当于赔本赚吆喝。
司马 15 年前上大一时,曾组织班上同学出去玩,目的地有一些娱乐设施和自助烧烤项目,当时的费用是每人 60 元。今年 3 月,司马在抖音上刷到一个露营套餐,位置正好就是 15 年前那个目的地,娱乐项目更多,烧烤菜品也更丰富,但费用却只要每人 40 元。产品升级了,这些年物价和薪资也在上涨,价格反而下降了。“文旅行业是淡旺季非常明显的行业,花这么多钱做流量、搞曝光,旺季或许还能勉强维持,但很可能没有足够的现金流和利润支撑过冬,其实这就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做法。”
中产没钱了,小众让位于性价比
李里半退坑滑雪的原因很直白:没钱也没闲了。
她形容自己是从小接触消费陷阱的一代人。在她读书、工作的前二十多年里,社会整体基调还是消费升级,“被灌输的理念都是‘你要会花钱才会赚钱’”。工作第一年,她在星巴克办了会员卡,一个月喝掉 2500 元,喝成了金卡会员;新 iPhone 发售时,会第一时间购入;遇到流行的奢侈品,只要想要就一定会买。“在经济上行的年代,钱太容易赚了。”
然而近一年,她和朋友出去吃饭,第一反应都是问服务员:“你们在平台上有优惠券吗?打卡收藏送东西吗?” 这是她过去绝对不会留意的事。
五年前,她裸辞后全职学了几个月滑雪,等想要回去上班时,就业环境已经大不相同。而且几个月的滑雪经历让她 “好像更难忍受职场的束缚”。后来收到朋友的创业邀请,她只思考了大约十秒钟,就决定全身心投入创业,结果 20 个月里赔了几十万。退出创业后找工作的空窗期,她甚至去了迪卡侬做兼职,心里想:“我真是能屈能伸啊。”
经历过这些,步入 30 岁的她,收入和观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即便这份工作是降薪才找到的,李里也很珍惜,“毕竟之前创业至少还有钱能亏”。周末朋友约她去溯溪,她会拒绝,因为可能要加班开会,“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热爱工作”。过去她想去外地旅行、滑雪,哪怕被扣工资也要请假出行;如今却是 “钱第一,工作第二,工作也是为了钱,其他一切都要给这两件事让步”。现在她最大的爱好是徒步登山,一天只花 100 元,“还是因为吃了一顿很好吃的农家乐”。
另一个原因是 “我有意想远离那些圈子”。
中产热衷的运动都有很强的社交属性。李里回忆,当初喜欢滑雪,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喜欢通过滑雪认识朋友,和朋友们一起玩。但当曾经一起学滑雪的老朋友们生活中都有了更重要的事,不再继续这项运动,而通过滑雪认识的 “滑雪圈” 人士,过着在她看来很悬浮的生活,滑雪对她来说也就不再有吸引力了。
“曾经是花钱买物品堆砌人设,甚至滑雪本身也是一种人设。” 刚开始滑雪没几天,她就给自己购置了全套装备,主要是日韩品牌,为的是好看和搭配。不到半年,受教练和滑雪圈其他人的影响,觉得主打功能性的欧美品牌更好,就把之前的装备以不到三折的价格低价转让,全价购入了新款。
在张绍波看来,前几年这种情况很常见,许多滑雪爱好者 “每年都要换当年最新、最潮、最流行的新装备”。但到这两年,他从做品牌的朋友那里得知,新款装备也卖不动了。“这也可以理解,很多人收入下降或者资产贬值,原先房子值 800 万,现在只值 400 万,这肯定会影响消费积极性。”
当性价比也成为中产消费决策的关键词之一,滑雪、骑行太贵,露营不如旅游划算,这些性价比不高的户外运动,就慢慢被中产抛弃了。
最近,徒步登山取代了滑雪、露营等项目,成为许多人选择的户外运动。图源:视觉中国
对于身处行业中的人而言,尽管必定要经历阵痛,但这也未必全是坏事。
一家自行车工作室的负责人表示,自行车行业很难说已经崩盘,只是会淘汰一批不够专业的从业者。自行车行业除了售卖车辆本身,更重要的是提供选配、维修、保养等专业服务,这需要长期的经验积累和扎根行业的耐心。那些想趁着热潮入行、捞一波快钱就走的人,最终大概率会被行业淘汰。
在司马看来,露营是一个 “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的行业。行业火热时,许多人以为圈一块地、搭起帐篷、支起桌椅就能开业,有时甚至会忽略土地性质是否为耕地或保护用地等问题;即便有所了解,也可能被土地提供方的过度承诺所忽悠。
常常被忽视的还有经营时间问题。很多行业都有淡旺季,但整体尚可控。而露营受天气、自然等不确定因素影响极大,以司马所在的武汉中部地区为例,扣除完全没有生意的极寒酷暑时段、下雨天,再扣除基本无人问津的非周末时间,他们测算下来,一年大约只有 100 天能实现有效经营,“收益模型其实非常脆弱”。
文旅行业还有另一个特点,就是无法实现标准化,“需要不断满足人们对新鲜感、体验感这种持续变化的需求”。司马从 10 年前开始做户外密室逃脱,到后来经营景区里的帐篷酒店,再到投身露营行业,如今又转型做微景区,他一直在不断尝试,想要避开同质化竞争。“每种经营形式的生命周期都很有限,再好、再新颖的内容,可能也只能流行一个季度,最多一年,需要持续更新换代。”
从事户外露营行业 10 年,司马形容自己 “钱比头发还少”。但他依然对这个行业饱含感情,记得十年间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每一次震撼,记得每一次看到星空、晨光、晚霞时的感动。“很多地方觉得把一些业态搬到户外就是露营,但我认为这只是形式,而非内核。内核是人与大自然之间紧密的联系。即便行业竞争再激烈,这也是一件快乐且有意义的事。”
中产们依旧在追逐下一个小众又省钱的项目,但做生意的人需要保持冷静。潮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人能永远站在潮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