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10日清晨,日内瓦上空的雾气还未散去,中国代表团驻地却已灯火通明,一份厚厚的英文本临时草案刚刚从传真机吐出。草案上附着美国方面最新的让步条款,负责对接的助理低声感叹:“终于挪动了一寸。”这句呢喃,道尽十五年漫长谈判的艰涩与僵持,也为翌年12月的正式入世埋下伏笔。
此时距中国在1986年7月入函关贸总协定秘书处,已过去整整十四年零四个月。期间冷战结束、苏联解体、亚洲金融风暴轮番上演,全球经济格局翻天覆地,而中国重新融入多边贸易体系依旧在原点上艰难起步。十余年里,谈判时钟每走动一下,都伴随一次新壁垒的抬升与旧成见的死灰复燃。
有意思的是,先发难的并非欧盟,也并非一向谨慎的日本,而是华盛顿国会山上那些自诩“守望自由贸易规则”的议员。1997年,中国已先后与泰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多方敲定双边协议,技术层面的关税、透明度、监督机制均达成一致。可到了美方回合,气氛陡然一变:听证会上,把进口纺织配额、农产品补贴、知识产权执法等老课题通通摆上桌面的议员比以往更锋利,“我们凭什么放中国进来,给他们送工作机会?”一名议员的话语刺耳,却精准道出在场大多数人的顾虑。
1998年8月,亚洲金融危机余波犹在。中国承诺不贬值人民币,同时主动宣布把关税总水平从23%再降到17%。按常理,这番让利足以打动绝大多数成员国,但美国国内的政治情绪远比数字复杂。彼时的克林顿政府正深陷“卷烟门”调查与中期选举压力,任何对外让步都会被对手扣上“出卖利益”的帽子。白宫方面深知,若不能说服国会,“中国入世”将无从谈起。
出人意料的是,克林顿选择迎难而上。1999年初,他在椭圆形办公室召见商务部长、贸易代表和财政部长,要求“组建全天候突击队”,对国会关键议员逐一“点名拆弹”。在给核心幕僚的便笺里,克林顿写下两行字——“市场准入”“战略稳定”——这就是他力挺中国的全部逻辑。第一,中国14亿人的市场任何资本都难以拒绝;第二,一个制度内的中国,与美国既有秩序发生“利益捆绑”,将减少战略摩擦。不得不说,这套说辞既能抚慰华尔街,也能让传统战略界找到现实抓手。
游说并不轻松。彼时美国失业率已出现波动,密歇根、俄亥俄等“铁锈地带”抱怨工作机会被外流。克林顿团队的破题方式是直接把议员请到各州的沃尔玛、塔吉特仓储中心,当众展示中国制造的商品标签,再把价格表摆在工人面前:“要么继续买得起,要么关上大门。”据一位参议员后来回忆:“那一刻才真切感到,如果阻拦中国,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得付出代价。”
另一方面,克林顿并未忽视北京的耐心临界点。1999年2月,财政部长鲁宾秘密访华,与时任国务院高层深夜长谈至凌晨,反复确认中国不会中途抽身。鲁宾离京前,双方交换了一份“非约束性谅解备忘录”,这份文件在后续谈判中屡屡被引用,成为克林顿对国会宣示“对方已展现最大诚意”的重要凭证。
时间推进到1999年4月。北约误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双边关系跌入冰点,华盛顿鹰派以此为由要求暂停一切经贸对话。克林顿的态度却陡然强硬:“先把贸易谈判救回来,否则伤口会越撕越大。”这番表态无意于示弱,而是一种精算后的“战略对冲”——用经贸合作兜底大国关系,下限越厚,冲突风险越低。
2000年5月24日,众议院就给予中国“永久正常贸易关系”地位进行投票。两百四十六票赞成,百七十票反对,通过线仅仅超出八票。电视直播时刻,克林顿在后台握拳轻轻一挥,据说还悄声对助手说了一句:“Now we can move on.”这一幕,被时任CNN主持人记录在案。次年9月17日,所有双边文件交叉验证完毕,中国加入WTO的议定书在卡塔尔多哈正式通过。2001年12月11日,世贸组织官方网站更新成员名单,中国排在第143位。
克林顿身后,自由贸易的大门为中国全方位打开,外资与技术加速涌入。2001年至2004年,中国实际利用外资年均增长逾25%,世界制造基地的雏形迅速成型。更深层的影响在于,加入WTO的条款倒逼一系列法律法规升级,关税总水平下降至9.8%,几乎触碰当时所有利益集团的“舒适边界”。如果说1978年之后的对外开放是闯了第一道关,那么2001年的入世便是填上第二块基石。没有这两步,就没有后来稳居世界贸易大国之列的格局。
外界普遍忽视的,还有克林顿与美国金融资本之间的默契。1990年代中后期,华尔街主导的产业空心化趋势已显现,制造业东移成定局。将中国纳入全球价值链,不仅为美国消费者提供低价商品,也让资本加速全球配置。投资银行在随后几年大举进入中国市场——投行牌照、QFII试点、基金托管,每一项政策的背后,都可找到1999年谈判桌上的影子。由此揽得的利润,足以让不少议员在选举捐款上“心里有数”。
当然,克林顿并非出于“慈悲”。华盛顿智库早在1998年就递交一份厚达百页的评估报告,核心观点很直白:利用世贸组织规则约束中国,既省力又合法。如果未来中国经济体量激增,规则仍在美国主导之下,美国便能维持竞赛优势。有人称之为“缰绳论”——马匹跑得快,但缰绳握在骑手手里。说到底,克林顿团队看重的是制度容纳与市场红利的双保险。
中国官员也并非全无警惕。1999年春的一场非公开磋商上,中方首席代表按桌而起,沉声回应:“规则不是单边施惠,也不是单边束缚。”美国同行沉默数秒后,苦笑着回了一句:“那咱们再谈。”短短一句交锋,透露出双方彼此需要、又互相提防的真实生态。
2001年后,国会山依旧存在怀疑者,一旦中国贸易顺差扩大,他们就会重提当年的担忧。克林顿卸任后几次访华,均坦言“当初的选择是理性决策”,但随之补上一句:“愿意与新伙伴共同维护规则。”言外之意,谁掌握解释权,谁便拥有定价权。美国政治的算计与商业诉求交织,使得克林顿当年的力挺显得既现实又冷静。
回头再看,十五年的谈判、五任美国首席谈判代表、七轮国会听证、上千小时的逐条磋商,交织成一条穿越变局的漫长通道。那条通道尽头的2001年12月,既是终点,也是新起点。没有哪一次磋商是真正轻松的,也没有哪一项妥协是不计成本的。每一次签字的背后,都有数以亿计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心与对内部变革的承受力,更有美方政客对其国内利益集团的反复平衡。
进入WTO后,世界工厂的齿轮迅速转动。这边,广东珠三角夜以继日地扩容流水线;那边,底特律却在2005年前后加速沉落。对立情绪再度延伸到政治场域,继任者小布什、奥巴马都难免被追问:“当初让中国入世值不值?”答案众说纷纭,但2001年的决议已无法逆转。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在入世后并未完全按西方预期“被塑形”。国企改革、关税调整、知识产权立法同步推进,却始终保留宏观调控与产业政策空间。这种“边学边改”的路径,让外界很难用传统理论框住它。若拉一条曲线,把2001年的GDP与两千万人口城市数量标注出来,便会发现增长陡峭得令人咂舌。华盛顿决策层自然看在眼里,再想用世贸规则牵制,已不如当年那般从容。
正因为如此,回想克林顿在1999年强行推动众议院表决的那一刻,能体会到美国政治博弈的高超与焦虑并存。那既是一场基于理性的经济策略,也是一场不得不冒的政治风险。若当时投票失败,中美关系走向将大为不同;若中方在漫长谈判中退场,全球产业链格局亦可能彻底重排。历史往往拐在毫厘之间,胜负不只取决于大国权谋,更关乎谈判桌上一行行看似枯燥的条款。
2001年首都机场的冬夜异常寒冷。中国代表团返京时,灯光昏黄的候机楼里,一名年轻记者向首席代表递话筒:“加入世贸,对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对方停顿片刻,只留下八个字:“更多机会,更高标准。”话不多,却给外界提供了理解那段历史的解码钥匙——机会来自规则之内,高标准来自自我加压。克林顿的力挺,只是推开大门的外力;真正撑住门框的,是中国自身准备好了直面世界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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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细节与后续影响
从2002年到2008年,美国商务部对华发起的反倾销和反补贴调查数量呈指数级蹿升,累计案件占其全球总量三成以上。这股潮水恰恰映射了当年众议院“勉强通过”所埋下的隐忧。换言之,美国国会的不情愿并未随克林顿的卸任而消散,而是转换成更隐蔽、却更具杀伤力的工具——贸易救济。
翻阅美国联邦公报,2003年第一桩对华反补贴案针对的是彩色电视机,涉案金额不足两亿美元,却奠定了一个危险先例:首次将非市场经济与政府补贴挂钩。此后钢铁、化工、轮胎乃至光伏产品全数落网,且裁定节奏往往卡在中国行业产能爆发的关口,杀伤精准。可以说,克林顿帮中国“拉门”的同时,也为继任者留下了一整套可随时启动的“关门”装置。
再看投资端。2001至2005年,通用电气、福特、摩托罗拉在华扩张速度惊人,却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迅速收缩,高层给出的理由统一指向“风险外溢”。事实上,美国内部对中国市场收益—风险比的认知出现分裂,既得利益者希望继续深耕,新保守派则强调“技术外泄”。这种分裂导致美国政府在审查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层面不断加码,2019年“出口管制改革法案”的部分条款,最早可追溯到2002年的一次内部备忘录。由此可见,克林顿的开放策略在政治接力棒传递中,被逐步稀释乃至部分反向操作。
与此同时,中国本土企业在入世后迅速积累外贸实战经验,并以超常速度向全球产业链高端攀升。仅以通信设备为例,2001年出口额不足50亿美元,十年后突破500亿美元。这一变化大大超出华盛顿当初的估算,引发美国国内关于“规则反噬”的激辩。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2011年发布的年度报告,罕见地承认“当年入世协议条款无法完全覆盖中国新产业形态”。也就是说,克林顿当年的算盘,在某些领域失算。
值得注意的还有人民币汇率问题。2001年入世时,人民币对美元保持相对稳定,帮助中国出口企业快速占领国际市场。可到2005年7月,汇率改革拉开帷幕,外界曾预测中国出口将大幅放缓,现实却给出相反答案——企业通过自动化、规模化继续保持竞争力。美国国会多次听证,结果依旧找不到简单的“汇率补救”方案。侧面说明,中国在规则框架内找到新的升级路径,这也是克林顿在1999年无法预料的变量。
若从宏观角度再往回看,美国国会当年的“不情愿”其实源于对制造业空心化的强烈焦虑,对外转嫁压力成为政治可行的便捷选项。克林顿能在短时间内凝聚足够票数,一方面得益于其个人游说技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华尔街与硅谷看到了更长的利润曲线。一旦利润兑现完毕,国会回到保护主义姿态也就顺理成章。由此形成的“斗而不破”循环,贯穿21世纪前二十年,至今仍在延续。
综上细节说明,克林顿的力挺既推动了中国的制度升级,也种下了美国内部结构性矛盾的种子。站在今天回望,可以发现:跨国企业更看重收益周期,国会更在意选票周期,两条周期交错之下,才出现了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关键八票”。而对中国而言,入世是一场高考,更是一场长跑——考场已散,跑道仍在。
